上部
在河之畔
一(1)逃难
头一天的事情,过去了一夜,到了第二天,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,我的爷爷张文超照样去赶集了。实际上暗流涌动,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。天上阴霾很重,后秋的风吹得萧萧的,已经有了冬天的凉意。我的奶奶和我的大姑花在家里忙着翻拆棉衣棉被,迎接冬天的到来。我的父亲忠妞,这是他的乳名,本姓张,可能是张姓家的男孩不好养,不提张姓,给阎王一个错觉。还有小姑荣妞,两三岁的样子,说话还不算伶俐。我的父亲大概就是七八岁的样子,瘦高个子,随我奶奶,走路时,两个膝盖磕碰着,两条小腿外撇,就是农村人说的那种扫露水腿。由于常年生病,人显得很羸弱,皮肤黄巴巴的,两个大眼睛往外凸出,在整个面部占据的位置特别耀眼,整个给人的印象是,除了眼睛没别的了;肚子也很大,他得了时下流行的大肚皮病,好在还坚强地活着;据说村里有几个孩子都得这种病死了。父亲懒洋洋的,坐在太阳地里晒暖儿。大姑花妞是个大姑娘了,她已经出嫁,这是回娘家来帮着做针线活的。小姑跟在大姑的身后,拽着大姑的衣襟不撒手,嘴里还嚼着东西,可能是干枣子吧。
“花儿妞啊!”这是奶奶在屋里喊大姑的名字,“你把剪弄哪儿啦?”
“在活筐里。”大姑边说便朝屋里走去。
这时候,我的父亲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两手按地站起来也跟过去。院里本来有三个人,眨眼间,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,只有一只瘦瘦的黑狗在门口蜷卧着,半睡半醒的,不时睁开上面的一只眼睛,留神一下门口的动静。然后,两只眼睛又都合上,呼呼呼地睡去。
突然,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。那只黑狗从睡梦中忽地一下跳了起来,向门外冲去,汪汪汪的狂吠起来。叫了一阵,又听见有人骂了一声,接着,就是狗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,发出凄惨的嚎叫声,夹着尾巴逃进了院子里,然后又很不甘心地回过头去,对着门口的人发了疯似的狂吠着。
我的奶奶本来在屋里地上坐着缝被子,听见狗叫,对我大姑吩咐说:“花儿妞啊,你去看看谁来咱家了。这狗叫的怪。”又对我的父亲吩咐,“忠妞,你和荣妞别出来,在屋里玩。”
话音刚落,我大姑就把伸出去的头缩了回来,霎时脸色大变,惊慌失措,对我奶奶悄声说:“妈,来人了,是几个不认识的人,手里好像还掂着东西!”
“小妞啊,快点儿,快点把你弟弟藏到夹壁墙里,千万别出声!这一定是来找事儿咧。我就知道这个东西不会拉倒,早晚会出事儿。你说你爹也是,你是惹他们弄啥咧!我的老天爷呀,这可咋弄吧。快藏起来,快点儿!”
说完,大姑就拉住父亲往里走,拉开小柜子,钻进夹壁墙里,瞬时间就没了声音。黑狗已经退到门口狂叫了。
这还是昨天那件事的续篇。这里暂不说前事,来看奶奶他们怎样逃过这次劫难吧。
说话不及,人就来到屋门前了。领头的是个高大的男人,手里拎着一根棍,看来好像是打狗临时捡的。他站在门口小声问道:“你家人咧?”
我奶奶没好气地回答:“我不是人哪!”
“我是问你家的男人,你家的男人都去哪里啦?”
这话是明摆着的,这是来向男人索命的。那时候,我老家就是这样的规矩,两家结仇了,害男不害女。所以,看见女人像是没有看见人一样。这是冲着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来的。
“您几个是哪儿嘞?你找俺家男人干啥?咱又不认识。就俺娘俩在家。”
后头有个人始终把手伸进怀里,他听见奶奶似在装糊涂,接上说:“你说得轻巧,你说不认识就算拉倒了?你说没事就没事了?别装傻妞,把您家的男人都叫出来;不叫,不叫先叫你吃个炮子儿!”说着,把手往外拽了拽,到底也没把家伙拽出来。这是个威慑动作,谁知道里边到底揣着什么武器。看来那家伙能打人。
“快点儿说,你男人,你家孩儿,都到哪里去了!”
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男人一起大声喝问。
这时候,我的小姑害怕极了,她钻进奶奶的怀里,用惊恐的眼神顾望着这几个男人,一句话也不敢说,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直淌,嘴里说着:“妈,我害拍!”
我奶奶把小姑搂在怀里,坐在原地没动,一副豁出去的神情,对几个来人说道:“你问俺家男人去哪里了,他一个大男人家,是干活了还是串门了,还是走亲戚赶集了,他会对我说?不信,自己找吧,我家就这三间屋,还有一间厨屋,藏也藏不住。”
“找!”
领头的进去,在屋里找了一遍,什么也没有找到。来到夹壁墙的入口处,见那里有个小柜子,大姑和我父亲进去以后,从里边把柜子靠墙拉紧,从外面看不出破绽。领头的把柜门打开,低头往里看了看,又关上了。几个人搜了半天,一无所获,这才二次来到我奶奶的跟前大声恐吓道:
“说,你男人和你家孩子去哪里了?说不说,不说弄死你!”
这时候,身后的一个人把刀从怀里抽出来,在我奶奶的眼前晃动着,又用脚朝我奶奶使劲踢了一下说:“快点儿说!”
我的小姑哇地一声哭了,搂住奶奶的腰,用惊恐的眼神回望着这几个索命的二阎